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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克木神来之笔

1999-08-18 来源:中华读书报 □止 庵 我有话说

关于中国新诗,废名说:“胡适之先生最初白话诗的提倡,实在是一个白话的提倡,与‘诗’之一字可以说无关,所以适之先生白话诗的尝试做了他的白话文学运动的先声。”又说:“直到现在,一般做新诗的人都还是陷于一个混乱的意识之中,以为一定要做新诗,而新诗到底不知道应该是一个什么祥子,大家纳闷而已。”(《周作人散文钞·跋》)我是信服这些看法的,觉得一方面胡适的《尝试集》是白话文而不是白话诗亦即新诗的《尝试集》;另一方面迄今为止诸位新诗人所做的都可以说是新诗的《尝试集》。说穿了大家都还在尝试而已,当然从形式上看新诗不会一准“是一个什么样子”,所以成功的尝试并不在这里;新诗应该另外有一个诗之为诗的方向,而且是为大家(包括写诗和读诗的人在内)所认可。或者要说现在的新诗较之初始不知有了多大进步,怎么还要翻老皇历,实际上我是承认进步之后才说这样的话。不过我想一切最多还只是“成功的尝试”。

现在要谈的是新近出版的金克木新旧诗合集《挂剑空垄》,以上所说好像都是题外话,其实不然,我们划定了范围则好说话,有关这本书只打算涉及其新诗部分,旧诗姑且从略。关于新诗其实都已说了,显然这也是尝试之一,也自有其成功之处。话说到此又不免要暂时扯开,因为想起前些时有位朋友和我谈到近来为大家所交口称赞的穆旦,我说无论如何不喜欢拿诗来讲道理,我看英国的“玄学诗”如此,我看穆旦亦然。上面也提到“大家”,如果这是大家都认可的方向,那么关于新诗我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。我想诗之为诗别有道理。一首诗写出来的只是字面,意味却在字面之外,其间有所超越。字面提供了超越的可能性,我们就说是神来之笔。那一派人所少的正是这个神来之笔。“神”即诗意,就其实质而言,乃是一种特殊的思维方式,与理性思维全然不同。但是这个区别,又不尽是过去说滥了的形象思维和抽象思维的区别,那还是在门外说话。道理可以融汇在诗的思维之中,但是诗的思维不能归结为道理,从道理到诗,其间还有一个过程。回过头去讲金克木,我觉得他一向都很看重神来之笔的,比较起来,还是更喜欢他一些。

《挂剑空垄》里的新诗,从三十年代写到八十年代,最好的要算最早的那部《蝙蝠集》。《蝙蝠集》中,又以“美人辑”最值得注意,虽然一共只有三首。我说“最值得注意”,因为在中国新诗史上这样的作品很少,简直就像填补了一个空白。那么再来引述一句废名的话:“中国人生在世,确乎是重现实,少理想,更不喜欢思索那‘死’”,因此不但生活上就在文艺里也多是凝滞的空气,好像大家缺少一个公共的花园似的。”(《中国文章》)“美人辑”写的是死亡之美,金克木在这里正好比是废名所说的“厌世诗人”,美对他来说不是对生活可有可无的点缀,而是独立的成分,具有终极的意义,所以他可以超越了现实去感受美。刚才说到诗的思维,特点正是以美为指向的。而神来之笔之为“神”,原因之一就在于它不局限于现实。道理其实还是凝滞的,并不是个境界,不能算是理想。相比之下美是理想,现实中美并不解决问题,或者说美只解决美的问题。要说用处,“美人辑”这样的诗几乎全无用处,与一切真正的诗相同,但是诗的用处恰恰是在各种用处之外,否则我们读了别的干吗还要读诗呢。当然我不是要拿“美人辑”当榜样,更不是拿它当唯一的榜样,然而我们的新诗史上有过这样的作品,我们真该说尝试不无其成功之处了。最重要的是写诗和读诗的人不能以现在通行的这副眼光去看待诗,然后新诗乃告真正成立。这样也就用不着再提“尝试”了。

关于神来之笔,这里只说到“神”,此外还有一个“笔”字,即所谓诗是语言的艺术。这似乎是早期诗人(包括金克木在内)多少要吃些亏的地方。这回我读《挂剑空垄》弄明白一件事情,即白话诗的尝试是伴随着白话文的尝试进行的,二者不能截然分开。那时白话文的某些习惯如今已经改变,那时的白话诗如今读来就难免有些不习惯,虽然说起来差异也只在些微之间,而他们在语言上的追求未必不比后人更著力。也许应该在当时的语境中去体验永恒的诗意,就像我们读古诗一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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